贩毒人生

“5400元钱,吴二叔在修理厂干一年都搞不来,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拿这么多钱,手都抖了起来,忍不住又数了一遍。——序言”

1.大不了几岁的吴二叔

2009年大一寒假期间,母亲让我跟着姑婆去看看吴二叔。早上5点多,我和姑婆从寨子里出发,历经2个多小时的车程,终于来到了一座山脚下。

这是我头一次近距离接触监狱,看到一堵光滑的墙高耸着,墙头还装了密密麻麻的铁丝网,我的心情一下子就变得压抑、沉重起来。监狱的会见室有点像银行,一条长长的柜台把长方形的房间分割成两半,上面是密封的玻璃墙,能看到里面的人,但听不到声音,只能通过几部电话交流。

会见时间到了,我们在指定的窗口等待。不多时,一道门打开,一名警官拿着纸开始点名,不一会儿身穿蓝色囚服的吴二叔就跟在几个人后面走出来,一脸的笑容。 几年不见,吴二叔长胖了许多,皮肤也变白了,如果不是那副浓眉大眼,我几乎都要认不出他了。

吴二叔只是辈分高,年纪其实比我大不了多少。我上学前班时,他读五年级,每天都是他领着我去上学。学校在寨子对面的山脚下,没有大路,得穿过一片田野。蜿蜒的田埂上有两条水沟,一到下雨天,水很深很急,每次都是吴二叔先跳过去,伸手接我,我才敢跳。

吴二叔个子不高,很瘦,浓眉大眼,看起来憨愣憨愣的。但实际上,他在学校算个“小头目”,下课经常带着一帮高年级学生来我教室门口,“如果有人敢欺负你,就告诉我”。

贩毒人生

可这种“保护”并没有持续多久,1998年吴二叔小学毕业,由于学习成绩差就不读书了。我们寨子的四周被大山包围,土地少,能种水稻的田更少,读书是孩子们改变命运的主要出路。 但这条路很少有人走得完——要么成绩不好,升学无望;要么家庭贫困,不得不早早辍学赚钱养家。

吴二叔家里不指望他赚钱,只怕他四处游荡跟混混学坏了,就送他到城里学汽修,做点正经 事。修车是个辛苦活儿,一钴车底经常就是个把小时,又脏,一天下来满身油污。吴二叔不在 乎,比起留在田地里盘庄稼,这算是轻松的。

2年后,吴二叔进了市里的一家修理厂。实习期间,老板供吃住给他30块钱,后来逐渐涨到 300块一个月。工资不高,但足够养活他自己,曰子不好不坏,平平淡淡的。

可是到了2001年年初,吴二叔的命运被一个女人改变了。

2.介绍人

修理厂有个常客,是个30来岁的女人,总带着伙伴过来修车洗车。她衣着时尚、穿金戴银,腰 上还别着一部诺基亚手机——那时候,手机还是稀罕物,有钱人才用得起。一来二去,她就跟 修理厂的伙计们混熟了,她说自己姓郭,大家就都喊她“郭姐”。

一次,吴二叔正给郭姐洗车,她站在一旁说:“你在这里修车有什么前途? 一个月那么点钱还 不够花,不如跟姐做生意,吃香的喝辣的,什么都有。”

贩毒人生

吴二叔没有答话,继续洗车,郭姐看四周没人,就伸出了一个巴掌:“帮老板带东西一次,起码有这么多钱。”

“500?”

郭姐笑了,说得再加一个0,“不然哪有那么多人冒着枪毙的风险去搞这事”。

吴二叔当然知道郭姐说的这门“生意”是什么。我们寨子靠近中缅边境,十几年前交通不便,出国比出省还快。从小我们就看到寨子里很多人趁着农闲偷渡去缅北干副业补贴家用——盖房子、搞装修、做餐饮、伐木……还有一些小青年不想老实干活,赚点钱就在赌场里赌,想靠运气翻身。

缅北历来不太平,又盛产罂粟,毒品泛滥。有些人偷渡过去不愿意卖苦力,索性铤而走险贩毒,一趟下来,赚的钱抵一农民干一年,甚至干几年;如果量大,拿到的钱是种一辈子地都赚不到的。

我们的寨子小,总共七八十户人家,但被枪毙的人有四五个,坐牢的有七八个,当然,也有漏网之鱼。吴二叔就认识一个,他穿好衣服、好鞋子,骑摩托载女友四处潇洒,吴二叔十分眼红。

不过贩毒不是买菜那么简单,毒贩往往都有组织,各环节分工明确,急蔽性强,外人想入行得有人引路。面对郭姐的邀约,吴二叔先是装傻充愣,之后又忍不住问怎么算钱?郭姐说,带1克过来老板给18块,一次300到400克,“你自己算算”。

那时吴二叔年纪小,哪低挡得住这样的诱惑,但他也知道害怕,并没有立即答应。郭姐也不勉强,只是之后隔三差五就请他出去吃饭唱歌。

郭姐圏子里的人都有钱,他们抽好烟,喝好酒,身上戴的非金即玉,很是风光。经过半年多的 “思想斗争”,再加上郭姐不厌其烦的游说,吴二叔越来越觉得修车没前途,便松口答应去帮带一次。

吴二叔还记得,他第一次出发的时候正值盛夏,雨水充沛。他谎称家里有事,跟老板请了一星期的假,然后踏了前往芒市的汽车。

除了吴二叔,郭姐此行还带了两个陌生的年轻人,听口音也是本地的,打听了才知道,他们和吴二叔一样,老实干活赚不到多少钱,可又想趁年轻过潇洒快活曰子。
那时,去芒市还没高速公路,只有一条滇缅公路可走。警方为了打击贩毒,在这条路上设了层层关卡,汽车在盘山公路上下颠簸,跨越怒江,翻过高黎贡山,窗外的风光惊险又美丽,可吴二叔无心欣赏。七八个小时后,他们到达芒市,郭姐又带他们转车,出了遮放,最后到达了边境小镇——芒海。

这里有一条小河是中緬两国的边境线,对岸是缅甸木姐县的勐古镇,远远望去,一片祥和,却只是表象而已——勐古镇邻近果敢,历来是缅北地区各支武装力量争夺的地盘。吴二叔他们去的时候,缅甸政府已经取得了这里的实际控制权,毒品交易虽然没有90年代那么猖獗,但还是大有人在。

第二天一大早,郭姐带着他们三个来到一片甘蔗林,找到一条小路,她先钻了进去。附近人烟稀少,吴二叔的心砰砰直跳,他明白,只要跟上去,就是一条不归路。后来他告诉我:“当时除了紧张还是紧张,甘蔗叶划到脸和手都不知道疼。”
快走到甘蔗林的尽头,郭姐让他们停下,她先把头探出去看,没发现巡逻队伍,才示意他们跟上。不久之后他们来到河边,这段河不宽,也不深,3个新手小伙站在河边紧张得不行。

“放松点,巡逻队过去了。我们站的地方是中国,过去就是缅甸,大财就在那里等着。”郭姐率先跳下河提,水高还不到膝盖,3个小伙子也跟着跳。吴二叔回头看了一眼,一片甘蔗林随风揺曳。

贩毒人生

河对岸,勐古镇的房子大多盖着石棉瓦,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栋小楼房鹤立鸡群,郭姐的老公大财已经等候多时了。

3.危险的甜头

最早,郭姐夫妇在这一带打零工、开早点铺,后来见人干这行发了财,索性跟着干。三四年过去,他们有了“据点”,可以轻车熟路地带人混过镇上的关卡。

3个惊魂未定的小伙被带到一个脏兮兮的小旅馆,郭姐的老公到门口了一通电话,个把钟头后,有人用暗号敲了门。双方对了几句黑话,门开了,一个身材高大,肤色有点蜡黄、满脸戾气的男人拎着一个黑色袋子走了进来。

“三哥。”郭姐的老公赶紧打招呼。

三哥点点头,看了几人一眼:“就他们三个?”

郭姐说是,都是头一次来。三哥这才和吴二叔他们打招呼,叫他们不要紧张,又堆起满脸的横肉,亲热地假笑: “我和你们一样,也是中国人。”

三哥说完,打开黑色袋子,从里面拿出3个装着白色粉末的透明袋子。这些白粉就是“毒品之王”海洛因,一共900克。郭姐拿出一堆事先准备好的避孕套,和老公一起分装,每个里面装8至10克,裏紧、扎牢,他们动作娴熟,不一会儿就装好了。
看到这堆东西,吴二叔瑟瑟发抖。

“来,吞下去。”三哥说话的语气很瘆人。

3个小伙别无选择,只能忍着恶心,战战兢棘地吞。吞下300克海洛因,吴二叔觉得自己只能听天由命了。之后,三哥拍拍他们的肩膀,“祝你们好运。”

郭姐叮嘱他们,“卸货”之前,在途中只能少量喝水,吃一点水果保持体力,不能再吃其他东西了。进食会加快胃的蠕动,一旦包装被胃液腐蚀,哪怕只泄露1克海洛因,都足以致命。 郭姐带他们原路返回,偷渡回国,穿过了同一片甘蔗林,一来一去,吴二叔的心境变了。从芒海到芒市, 路上每过一道关卡,他都“怕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可表面上还要努力强装镇定。

贩毒人生

到达芒市,为了避免被警方一锅端,郭姐让3个小伙子分头行动,去各自的目的地交货。吴二叔去的那座城市没有直达客车,要在半路歇一夜,他没有手机,郭姐就让他在某市的医院门口买一瓶“李子园”拿在手上,说到时会有一个穿白色T恤、打伞的年轻男人与他接头。

一路上,除了固定关卡,还有缉毒警察临时检查,吴二叔年轻,面相憨厚,并没有引起警察太多的怀疑。就这样,他成了一条漏网之鱼。 到达目的地和接头人汇合,对方确认没人盯梢,又带吴二叔绕了几条街,去了一个巷子深处的小旅馆。进了房间,还有一个男人从他背后关上了门,他给吴二叔吃了泻药,不多时吴二叔跑进卫生间,里面有个盆。

后来,吴二叔跟我说,“恶心得很,不知道吸毒的人怎么吸得进去。”

那个男人清点了海洛因的数量,就从钱夹里拿出一叠百元大钞,数出54张——5400元钱,吴二叔在修理厂干一年都搞不来,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拿这么多钱,手都抖了起来,抓着钱又数了一遍。

那个男人离开之前,叫吴二叔“不要亏待自己”,好好去放松一下,“去找个好一点的酒店住”。吴二叔照办,第二天他坐车回到修理厂,一路上压抑着内心的狂喜,心想再干几次,再干几次,就收手。

大笔的钱来路不正,吴二叔不敢张扬,他只敢慢慢地把抽的烟从2块一包的春城换成5块一包的红河。他偶尔会请同事唱歌吃饭,大家都说他有钱、豪气,这样的恭维让吴二叔很受用。慢慢地,他花钱就更大胆了。

在修理厂后面的三四个月,吴二叔干活的时候,彻底没了心思。他决定“再去一次”,不等郭姐来叫,他就主动找到郭姐,请她帮忙联系,他要单独“走一趟”。

贩毒人生

2002年春节,吴二叔回到家,购置了一身体面的行头,抽的烟也更贵了。他还花了800多元买了一部诺基亚手机別在裤腰上,在寨子里打电话,“哇啦哇啦”的。这副行头和做派令村里的几个同龄人羡慕不已,他们问吴二叔做了什么生意,吴二叔没管住嘴,泄露了一点,有两个家伙揺揺头表示自己不敢干。不过,他们不久之后还是跟着上了道。

一个亲戚提醒我姑婆说:“要注意一下这小子,修车搞不来这么多钱,怕是搞了什么坏事情。” 等家里大人问起,吴二叔就说自己是在休息的时候去老街赌博、帮人卖电视赚来的。父母警示了一番,就被他忽悠过去了。

春节过后,吴二叔似乎已经“贩毒成瘾”,又去了一趟勐古。这一次,三哥开始有点赏识这个大胆的年轻人,就破例带他去看制毒作坊。

他跟着三哥穿过一条小路,进了一间简陋的石棉瓦房,三哥打开一间房门,里面是空空如也,没人,他走进去掀开地上的一块破旧木板,一把通往地下室的梯子露了出来。

吴二叔跟着爬了下去,这间地下室并不大,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吴二叔只认出了那堆黑色的东西是鸦片,还有几桶是酒精,其他的药水他从未见过。

地下室里有五六个人正在干活儿,其中有缅甸人,好像也有中国人,他们看到陌生人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三哥和其中一个用缅甸语说了几句,他们又各自忙了起来。

吴二叔四处看,看不出什么名堂,就跟三哥告辞,说自己是请假出来的,送完货还要赶回去上班。三哥要留他住一夜,说干这行的,脑売別在裤腰带上,要好好享受当下。吴二叔想了想,觉得有道理。

从地下室出来,时间尚早,他俩就坐下来喝茶、聊天。三哥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瓶麻黄素,递了一片给吴二叔,吴二叔推辞了,他贩毒,但自己不吸,担心路上毒癮发作坏了事。三哥也不勉强,独自享受了一番,接着就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三哥以前是个牲口贩子,老家在百十公里外,十多年前因犯了一粧案子被警方通缉,他一路逃到勐古再也没敢回去,恰好遇到了这里毒品最泛滥、猖獗的时期。不过他不敢带毒入境,就帮毒贩找人,从中拿点“介绍费”,慢慢地有了积蓄、人脉后,就出来自立门户。

在异国他乡逃亡,三哥有时候也会靠吸毒麻痹自己。不过他从不吸食自己的制毒作坊生产的海洛因,“劲太大”。

晚上,三哥又带着吴二叔花天酒地一番,他说:“我看你人机灵,年纪轻轻比我当年胆子大多了。我告诉你们老板,提拔你做中间人,以后不要再自己带了,危险。”

4.发展下线

之前,吴二叔只接触过郭姐,并不知道幕后的老板是谁。那次他回来顺利上交了毒品后,一个小弟模样的男人对他说,“斌哥”要见他。随后,吴二叔被引到一个饭局上。

斌哥40来岁,中等个子,看起来有些文弱,说话也不紧不慢的,很儒雅。他是内地的毒品供应商,也流窜全国组织人贩毒。

见到吴二叔,他说三哥已经和自己打过招呼了,又说三哥看准的人应该没错。几杯酒下肚,他承诺吴二叔每带一个“伙伴”过去,除了三哥给的1500元的“介绍费”,他这边还有分红 ——每次20克海洛因。

就这样,吴二叔从修理厂辞职了,他跟家里人说自己要和朋友到芒市做水果生意,顺便帮人卖卖电视。隔个把月,他就往家里带几百块钱,家人都觉得他聪明,找到了赚钱的门路。

吴二叔开始着手给别人介绍“生意”,鉴于自己被郭姐带入这行的经历,他也把目标对准那些没读几年书就进入社会、爱玩、收入低的年轻人。

他的第一个下线是个老乡,修车的时候认识的,对方没有固定工作,看到吴二叔曰渐发达,主动找上门想跟着他“发财”。吴二叔本不想带熟人去,但老乡说不怕,“万一进去也不会怪你”。吴二叔就答应了,在短期内取得陌生人的信任是件很难的事,就算别人有这个想法,也会怀疑他是“水鸭子”。

“水鸭子”有点像线人,又不是线人,他们诱惑别人去贩毒,自己从中赚介绍费。如果对方只带几百克就算了,要是遇到胆子大的、敢带几公斤几十公斤的“大鱼”,他们就会向警方举报,黑白通吃。

寻摸了一段时间,没有陌生人上钩,吴二叔只好把目标对准过年回家遇到的那两个伙伴,这一次游说,他们没能经得住诱惑。

2002年年中,吴二叔带着3个老乡去勐古的小旅馆拿东西。三哥给了他4500元“介绍费”,

斌哥让他“入股” 20克海洛因。这次他拿到手5000多元,和自己带货差不多,但风险陡降。

过了几个月,芒海风声紧,查得严,吴二叔只好带3个“老手”去棒赛,准备从畹町口岸偷渡。可是在前往棒赛的路上,他们遇到了一支队伍,十几个人背着枪,要看他们的身份证和相关的出境证明。

十几把枪栓“晔啦”一响,吴二叔和同伴的脑袋都被枪指着,他们心想自己这次算是完了。万幸的是带路人会讲缅甸语,交涉一番,对方让他们拿出8000元钱就算了。
带路的人翻译说:“如果不拿,那就没办法了,只能送你们几个进监狱。”

这次经历之后,吴二叔体会到了真切的恐惧,开始失眠。2003年,他听道上的人说风声紧要小心行动,就开始经常做些莫名其妙的噩梦了,于是决定先“歇一段时间”。 那时我才读六年级,即便吴二叔在家,我俩也很少见面。5月左右,吴二叔和几个亲戚在帮山下的一户人家砌山墙,工钱20元一天,当时算是不错的。我听大人说,他回家干活儿是因为 “外头的生意不好做了”。

5.背叛

一天晚上,吴二叔收工回家,修理厂的前工友阿宽突然找到他家里,面色优郁,欲言又止。吴二叔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就把他带到外面。

阿宽哭丧着脸说,不久前他和别人打架,把对方打伤住院,法院判他赔16000元,“把我卖了也不值这么多钱啊”。

吴二叔说自己没钱借,阿宽连忙解释,说自己是想跟着吴二叔去赚点大钱。吴二叔大吃一惊, 看了看周围:“狗日的你乱说什么?你再乱说我打死你信不信?”

阿宽说,自己一直都知道吴二叔在干什么,但从没跟别人说过,这次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求他。阿宽说完低下头,模样很可怜,吴二叔也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因为干活磨出来的血泡和老茧,又心动了。

因为阿宽急需用钱,吴二叔来不及找其他人同行,第二天他们就匆匆上路。路上,他告诉阿宽,自己带3个人才划得来,最近风声紧,查得又严,“带你出来完全是出于义气”。吴二叔一再叮嘱:“万一被抓了,不要把我供出来。”

阿宽让他放心,信誓旦旦地说,“我们俩什么关系,怎么可能会把你供出来?就算被枪毙了都不会。”

这一次,求财心切的阿宽在勐古吞下了将近400克海洛因。吴二叔把他带回芒市送上路,又回家继续干活,等待这阵风过去。

2003年冬天,阿宽出事了。第一次贩毒成功后,他赚快钱上了瘾,后来又干了几次,最后在 某县城交货时被警察当场抓住,人赃俱获。

斌哥打电话过来,提醒吴二叔小心一点。吴二叔说自己好久没干了,“阿宽是我朋友,他不会出卖我的,没事”。斌哥又说,这阵子好多人被抓,他感觉有点不踏实,“我们不要再联系了”,然后挂了电话。

快要过年了,天也冷了,寨子的路边零零散散放起了鞭炮,是那些外出干副业的人陆续回家 了。吴二叔老老实实在家干活,哪里也不去。可这时候,某县公安局缉毒大队已经从阿宽嘴里 掌握了吴二叔这几年的犯罪情况,乡派出所的民警也开始暗地调查吴二叔的行踪。

年底,一辆警车趁着夜色悄悄驶入我们寨子,4个带枪的警察封锁了进出寨子的南北通道,吴二叔轻轻松松就被制服带走了。姑婆哭哭啼啼的,每天以泪洗面,有人出主意,让他们赶紧找律师,争取把人从看守所里捞出来,至少能减点刑。

贩毒人生

律师对捞出吴二叔有一定的信心,因为他只是被人指控,被抓的时候身上并没有带东西,“除非他自己松口承认,否则警方无法定他的罪。”律师表示,给3万块钱,他就能去“活动”, 如果把人捞出来了,他就收钱,如果捞不出来就全额退款。

大家都觉得这方案不错,可吴二叔的父亲、我的姑公说:“自作孽不可活,就让法律来惩罚 他。我们管不了他就让监狱来管,别说是3万,3千都没有!”

姑公读过书,是寨子里的文化人,非常好面子。儿子被抓令他非常愤怒,觉得是家门耻辱。

姑公早先学习爆破,拿到证书之后在砂石厂上班。几年后,年近花甲的他又承包了一个石场,自己经营。我去过那个采石场一次,在一条河边,远离人烟。有两间空心砖和石棉瓦搭起来的小房 子,一间是厨房,一间是宿舍,里面只有一张木板搭起来的床。

姑公对我说:“我也是命苦啦,这么大年纪还要出来碰命(方言,拼命)。我还是知道点苗头的,我一直告诉你二叔不要妄想着发大财,他听不进去。”

没过几年,应环保部门的要求,姑公的石场关停了,可租用挖掘机等设备、贷款的利息钱都没赚回来。姑公没办法,又跟着別人去工地打工,他先后到过安徽、新疆……干过建筑、种植等行业,哪里赚的多就去哪里,什么脏活累活都肯干。

如今,姑公已经六十多岁,还在外省漂泊。欠下的债还没有还清,哪里来的3万块。

6.认罪

吴二叔被抓的那天晚上,他的心不太慌,他在斌哥那里学到了一些法律知识,知道只要自己不松口,警察拿他没办法。

提审,一个晚上下来,负责审问的警察罗列了他的种种罪行,但吴二叔一口咬定自己没做过。 第二天早上,他也只承认自己带阿宽贩过毒,之前的事,依然不认,还骂道:“这个小杂种, 怎么这样诬陷人!”

下午,警方改变了审问策略。一个年纪大的警察开始表扬吴二叔,说他口风把得紧,心理素质好,不像大多数毒贩,一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就什么都交代了。

吴二叔感到很受用,警察又说他还有做“线人”的潜质,问他愿不愿意。吴二叔心里来了劲, 觉得如果做了警方的线人,他就能黑白两道走,“岂不是能在这条路上大有可为?”

他招供了,并且在口供上签了字。

吴二叔被关进了看守所,衣服、裤子上的纽扣、拉锁,凡是有可能造成伤害的锐器都被一一剪除。直到冷水从头浇下来,吴二叔才从做线人的白曰梦中醒来。

那个长方形的监房里已经关了七八个犯罪嫌疑人,都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吴二叔。简单盘问后, 他们要按惯例给新人“开小庭”。4个“打手”站在两边,“老大”坐在中间,老大问吴二叔犯了什么罪,听完之后决定打他3拳。他们选定地方,让吴二叔背靠墙,打手们排着队,轮流上场。第一个人用力打了吴二叔胸口一拳,第二个上来打肚子,吴二叔疼痛难忍,等第三个人过来时,吴二叔趁他不注意,双手掐住他的脖子,用膝盖顶他的下盘。那人吃痛,滚在地上叫哭爹叫娘。

警察惩罚了吴二叔,之后给他戴了脚镣,换了一个监房。在这里,吴二叔竟然遇见了自己的老板斌哥。

斌哥有钱,所以在这个监房里当上了 “老大”。吴二叔说完自己的事,斌哥就故意呛他:“你还说是那个小杂种是你的朋友,这么快就栽在他手上了?”接着斌哥又问吴二叔,为什么不把他供出来立功,“我都在里面了,有可能完蛋了”

吴二叔没有说话。

斌哥是被手底下的一个小弟供出来的,被抓的那天,他正在宾馆里睡觉,小弟带着警察破门而入,给他戴上手铐,把搜到的毒品往脖子上一挂,就拍照取证了。
斌哥对吴二叔说:“干我们这行没有朋友”

7.“给你1万块。”

在看守所关了7个月,到了2004年夏天,法院开庭审判吴二叔的案子。因为合谋他人走私贩卖毒品,他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

这处罚算轻的了,但吴二叔不服,觉得自己只是个小喽啰,提出上诉。省高级人民法院驳回上诉,维持原判。判决书下来,吴二叔彻底死了心,那年他21岁,之后的15年,刚好是他人生中最好的年华。

贩毒人生

因为在监狱里表现优秀,吴二叔在2012年夏季被提前释放。走出监狱大门的时候,是个大清早,家人还没到。吴二叔在监狱附近绕了一圏,呼吸着自由的空气。他告诉我:“如果有文化的话,我当时想写首诗,可惜一个字也憋不出来。”

再绕回到监狱门口,家人已经在那里等候了。那天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吴二叔发现自己根本夹不起菜,在监狱里待了8年,他一直都是用勺子吃饭,都快忘记如何使用筷子了。

8年时间过去,日寸代变了,街上的车多了,各种品牌的智能手机让人看花了眼,就连寨子里的 平顶房都起了好几栋,土路也都完成了硬化。

吴二叔不想打听之前身边人的下落,享受了一段自由的生活后,就踏踏实实进了一家水泥厂做临时工。不过工资实在太低了,吴二叔感到很害怕,他怕自己又经受不住金钱的诱惑,于是决定出去打工,离边境远远的。

其实从2010年开始,到沿海打工,似乎已经成为我们寨子里的大多数人的谋生选择。三五成群在路上闲游的人少了,去缅甸干副业的人少了,冒风险去贩毒的人就更少听说了。

听一个在外打工的亲戚说,吴二叔到了工地后,能加夜班就加夜班,200块钱一天也干得很拼命。一年下来,他把在监狱里养起来的肥肉都掉完了,我过年回家看到吴二叔,他又恢复到以 前瘦削的样子,皮肤晒得黑红黑红的。

2018年,吴二叔跳槽找到了一份新工作——氩弧焊,专门焊接品牌店里的大衣架。他聪明, 技术学得快,又喜欢钻研。那段时间,他经常和我打电话,津津有味地讲怎么焊,花纹才好看。我听不懂,他又说起一件趣事,厂里的老板问他要多少钱一个月?他不敢多说,要了8000块,觉得已经够多了。可最后老板笑了笑:“给你1万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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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都来了,多看两眼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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