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义气

1.派出所的民事调解员

2013年,为了加强地方维稳能力,打击境外势力的渗透和破坏。省公安厅下达命令,各个支队下放人手到当地的派出所配合开展地方维稳工作。

兄弟义气

我们禁毒大队的年轻队员全部被派到了地方派出所,我也不例外。我被下派到市区的一个派出所里,待了一段时间后,我第一次见了喜子。

一进派出所他就热情的给大家派烟,看到我的时候也热情地和我打了招呼,并递上了一根“芙蓉王”。喜子的态度很真诚,但所里的其他同事却不约而同地无视他。即使喜子的烟递到了面前,也只是淡淡地说句“刚灭”。喜子热脸贴了冷屁股,走的时候还是热情地和我们打了招呼。我不明就里,也就没有吭声,同事告诉我,这是所里以前的一个辅警。

无论是地方派出所还是市级、区级公安局,总有那么几个脑子缺根弦的人,大家总是会不约而同地排斥那个人。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无论黑白,虽然我们警队的规矩是“内部团结”,但没有外人的时候,我们也是泾渭分明的。

刚进警队的时候,我在食堂打过一个同事,当时正是午饭时间,那个同事把刚吃了几口的饭全部倒进了垃圾桶,我刚好在旁边,就说了他一句“咋能这么浪费粮食呢”,他扭过头把指头比划到了我的脸上,我条件反射一个擒拿把他反按过去,顺手就按进了泔水桶。他从泔水桶里爬出来,挂着满身菜叶就朝我扑了过来,和我扭打在一起。说巧不巧,局长就正好在旁边看着,从头看到尾。

当时我以为是要脱衣服走人了,没想到只是受了个口头警告,罚了一个月工资而已。就连师父当时也只是淡淡地问了句“吃亏没有?”。之后才知道,挨打的那位人品奇差,大家都不喜欢他,出事以后大家都向着我。打了也就打了。

我一开始以为喜子也是这么个人。

派出所除了值班也没什么大事,在我值班的时候喜子常来。遇到老公老婆撕着衣服扯着头发进来的,遇到两个男人鼻青脸肿的进来的,他总是几句就能调解开,很有老民警的派头。我之前都是跟着师父办案子的,对调解民事纠纷没什么经验,便在一边安静地看着,别人一看他这么有派头,以为他是个警察,安安静静地听着他的“训导”。

兄弟义气

一次“调解”之后,我给他递了根烟,和他聊了起来。喜子一直跟舅舅生活,舅舅退休前在派出所工作,是个正式民警。而喜子退伍后暂时没能找到合适的工作,也来派出所当过两年协警。但问他为什么不干了,他却叹了口气,低头看着地板,什么也不和我说。

我忍不住和同事们打听起喜子的事,终于有位要好的民警悄悄告诉我,喜子当时走,是因为“出事”了。

“出啥事了?”我问他。

“他犯了个大忌”民警讳莫如深地和我说起喜子的事来。

2.通风报信

2011年,省厅下大力度打击毒品,尤以大麻、可卡因、海洛因等传统毒品为主。

一天中午,邻市的禁毒支队民警突然造访派出所,带走了正在值班的辅警喜子。临走时,所长命令喜子脱掉警服换上了便装,积极配合把“事情交代清楚”。之后,警务督查支队和纪委干部也出现在了派出所对所有民警进行了“约谈”。

原来,领市的禁毒支队跟上了一票专业的生产贩卖冰毒的团伙,因为这个团伙的主要成员是几个土耳其人和维吾尔族人,国保大队也跟上了他们,怀疑他们有叛国行为。在案件的收网阶段,所有主要成员的行踪都已被确定,并在周围均安置了警力监视,就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同时抓捕。

其中一个重点对象就在我们派出所的辖区,需要所里的警力配合抓捕,所里也安排人做好了抓捕的准备。然而就在行动前夜,那名嫌疑人却突然失踪了。

那名逃走的嫌疑人最终还是在云南被抓到了,经过审讯以后供出了事情原委。原来他是通过自己的“弟弟”收到风,才逃跑的。他和这个“弟弟”并无亲属关系,只是很好的朋友,以兄弟相称。

兄弟义气

随后民警又把“弟弟”抓来讯问,那个“弟弟”供出了喜子,交代是喜子告诉他的。

喜子和那名逃跑的嫌疑人并无瓜葛,却和这个“弟弟”是好朋友,是好兄弟。得知行动消息后,出于好心提醒这个“弟弟”,最近有大的抓捕行动,别到处乱跑。并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泄露消息。

没想到这个“弟弟”并没有把喜子当“兄弟”。喜子前脚走,他后脚就打电话把事情告诉了他的“哥哥”,还特意强调说“是派出所上班的喜子漏的消息,绝对错不了。”

民警给我说到这,我不禁暗笑了下,喜子把这个“弟弟”当兄弟,却被人毫不犹豫地出卖了,这个“弟弟”把他的“哥哥”当兄弟,结果他“哥哥”也把他给卖了。狗屁的“兄弟”,狗屁的“义气”。

那个“弟弟”被判了刑,喜子并没有直接向犯罪嫌疑人通风报信,虽说没违法,却违反了警务内部条例,被市局点名开除。

喜子只是一个辅警,他的消息来源是一个一直带他的民警,那个民警受到连坐,本来前途光明,却被调到了其他机关,脱了警服。大伙都认为是喜子害了那个民警,何况“嘴巴不严”在黑白两道都是大忌,因此喜子被开除以后,没人愿意跟他再打交道。

“大伙看他舅是所里的老人,好多都是他舅以前的同事,碍着他舅的面子,也不好意思赶他走,但谁都懒得理他。那么大人了,什么轻什么重都分不清。”

3.这孩子从小不会拒绝人

刚认识喜子的时候,他给我一种“无所不能”的感觉。

他确实从他舅舅那里学了很多基层民警的办案经验,常常说的我一愣一愣的,有些办法确实很好用。他还告诉我他“兄弟多”“路子广”,拍着胸脯告诉我“兄弟,遇到难事你就给我讲”。有些辖区的协查登记工作,我给他打电话,他从来不推脱。

那年年底,我要结婚买房子,把钱凑了一圈还差几万,本想问喜子借,想到他连个正儿八经的工作都没有,我也就没开口。却不知道他从哪知道的消息,给我拿来了3万块钱,“兄弟,我就这么多,你先拿着用,不着急还”。

“不借钱你真的不知道你的人缘有多差”,这句话我那时深刻地体会到了是什么意思。就在我急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喜子这3万块钱让我内心五味杂陈。

我问他,“你没工作哪来的钱?”他告诉我,“这都是我的退伍安置费,暂时没什么用,你先弄你结婚的事情吧,这可是人生大事,一定要搞好了。”

喜子说着就把钱塞到了我手里,我没有推辞,我确实太需要这笔钱了。我暗暗给自己许下一个诺言——我欠你的,喜子。

喜子还拍了拍我的胳膊,笑着说,“没事,兄弟么,有事就是要互相帮的。”

过了几个月,我凑齐了钱还给喜子,给的利息他却怎么都不要,他说,请他喝个酒就可以了。

喜子爱喝酒,爱交朋友,他说他喜欢在酒桌上被众星捧月的感觉,我也经常在晚上巡逻的时候看见他和一帮子人醉醺醺的走在路上吆五喝六的。他打电话叫我喝酒,常约我到他攒的酒局上。

喜子的朋友很多,喝起酒来很热闹,虽然我都不认识,但我喝起来也很大方,我不想扫了喜子的面子。酒席结束以后,他的朋友们便开始撺掇着要去“二场子”继续喝。

兄弟义气

“去好乐迪唱歌吧,听说那上了新设备!”

“去那有个狗屁意思,听说“钻石国际”新来了几个姑娘,身材一级棒……”
喜子一挥手,“好,我请客!走起!”

我走在后面,出门的时候我把喜子拉到一边,“你这么造,你那3万块钱能花几天啊?”我压低了声音“我还闻到有大麻的味,你那些朋友里有抽大麻的,他们不知道我什么身份啊?胆子太大了!”

喜子听我这么说完,有些不高兴,含糊不清地咕叨着“他们是我兄弟,你也是我兄弟,我们都是兄弟,你不能这样。”

后面他的局我就找借口推脱,也劝他别那么乱花钱,找个正儿八经的工作。

“你也才20多岁,找个什么正儿八经的活,边学边干多好,天天在这胡混什么啊?”

“我这怎么是瞎混?!人在社会上走靠什么?就是靠兄弟多、朋友多、够‘江湖’!”喜子向我阐述着自己的“生存法则”,对我的建议很是不屑一顾。

“兄弟都是平时处下的,我现在是没啥事儿,你看不出来,等我万一有事儿了,才能体现出这帮兄弟的价值来!”喜子总是憧憬着有朝一日他的这群“兄弟”可以为他两肋插刀。

“你当人家是兄弟,人家拿不拿你当兄弟呢?”我想起他当年被“好兄弟”坑得丢了工作,忍不住怼了他一句。

那件事对喜子的刺激很大,他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一时住了嘴,不再说下去。

一次,遇到喜子的舅舅,提起喜子,老人对我说:“这孩子真就是个憨货!”

“为啥?”

“你看不出来他那帮‘兄弟’都是什么货色吗?”

喜子的舅舅说,以前聚在喜子身边的那帮人大多是辖区麻将馆、网吧的小老板,和一些靠“捞偏门”为生的人。那帮人跟喜子走得近,就是因为他当时在派出所当协警,多少知道点事情,指望他关键时刻能漏点消息出来,后来喜子离开了派出所,那帮人就不和他玩了。

现在聚在喜子身边的这帮人,就是看喜子手里还有点儿退伍费,哄着喜子带他们吃喝玩乐。

“你看着,等他把那点儿退伍费花完了,那帮人还跟不跟他玩!”

“叔你也别太悲观,喜子毕竟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不会那么不开窍。”

“唉,干咱们这行的,社会上的朋友,究竟有几个是真心实意的,也只有咱们自己知道,喜子这孩子从小就不会交朋友,你有空儿帮忙看着他吧。”

我点点头。喜子交朋友没原则,这一点,他舅舅和我一致认同。

“这孩子从小不会拒绝人,就这毛病迟早把他给害了!”老爷子叹气说。

4.两肋插刀

我出了趟差,回来听说喜子又出事了。

在我出差这十几天里,有民众举报网吧里摆了几台老虎机组织赌博。民警出警后查获了老虎机,并将网吧老板带回了派出所。审问老板老虎机是哪儿来的,他支支吾吾不肯说。审讯还没结束,喜子却突然来到派出所,找到带班副所长,说老虎机是自己的,跟网吧老板没有关系。

带班副所长自然拘留了喜子,并准备沿着线索“深挖”。喜子暂时被判治安拘留十天,如果后期还有新的发现,再转刑拘。

我回来时,喜子还在执行期里。我感觉事情有些蹊跷,连忙开车去了拘留所,把喜子提出来问话。

“老虎机真是你的?”按照我对喜子的了解,他应该没有这方面的“门路”,我怀疑他是在替人“背锅”。

可是喜子坚定地点点头,一口咬定老虎机就是自己的。

“别跟这儿扯淡!你说是你的,那你告诉我,你从哪儿弄来的?难不成是你自己生产的?”

“哥,你别问了,这事儿我一个人扛了!”喜子被问急了,回了我一句,就不吭声了,低头看着铐在双手上的铐子。

“这事儿你扛得了吗?!你别以为拘留十天就算了,你知道这事儿有多大吗?两台以上老虎机就是刑事案件,你这事儿真要坐实了,准备好坐牢吧!你档案上
留下污点,将来你找工作、结婚、入党,甚至孩子的前途都会受到影响!”

喜子听我这么说,有些动摇,但又拗不过自己的“义气”,依旧坚持说老虎机是自己的。

我看说不动喜子,便回支队换上了刑警的警服,叫了几个民警和我一起去网吧,把老板叫到了后门。网吧老板一出后门,我们几个就慢慢把他围了起来,什么也不和他说,也不和他有眼神接触。就那么站着,把他进出的路都围死了。我点了一根烟,等待着。

这是师父教我的办法,被几个警察沉默地围着,无论这个人犯没犯法,心里都会毛的,非常毛。

网吧老板在我们组成的“包围圈”里踱着步,我故意把背后的“刑警”对着他。他走近我,满脸堆笑,“警官同志,请问我这是怎么了。”

我抽了口烟,没看他。

网吧老板又转头去问其他同事,同事们也是一样,不搭理。我们就那么围了他一会,直到他一声不吭为止。我用脚扫了扫面前的烟头,“你知道你犯刑法了吗?”我用眼角撇了他一眼,“想去坐牢是吧?”

网吧老板听我说话赶紧靠了上来,“警官,我确实不知道您说什么事情!”

我刻意用眼角扫了他一下,“好,不说是吧。”我朝着那几个同事招了招手“我们回。”

我扭过头看着网吧老板,“我给你机会了。”就和同事们头也不会地就走了。

就在我们快走出后巷的时候,那老板赶了上来,“警官、警官,你们等等。那个老虎机确实是喜子的…..”

师父的招果然好用,我转过头打断了他,“要说就好好说,你再胡扯我现在就把你他妈的带回去。”我走近他。

同事们也回过身来,一个假装按着我,一个走到他旁边开始劝他。我看差不多了,沉声说,“我天天带人到你的网吧查身份证,早上查,晚上查,中午吃完饭也来查。到时候别说你网吧开门,这个房子转手你都别想。”我正正地看着他的眼睛,“你信不信!”

同事们见缝插针,“你让喜子给你顶罪,如果喜子顶不住在里面交代了,我们就能定你的罪,而且还会给你罪加一等,因为你试图逃避法律的制裁。”

“你现在说话,我们算你自首,能给你减刑,给你机会,你别不珍惜……”

“到底怎么回事,快说”我在小巷里大喝一声,听到了自己的回声。

网吧老板没顶住,全撂了。老虎机是他从内地买来的,放在网吧赚外快,喜子确实是帮着顶罪的。

我们给网吧老板上了铐子,用警车拉回了派出所……

我把喜子从拘留所提了出来,痛骂了一顿,问他为什么替别人扛。

喜子寻思了半天,说网吧老板被我们抓走后,老板娘就请他帮忙去派出所“求求情”,说家里情况特殊,有老母亲卧病在床需要人照顾,一旦人进了监狱,老母亲也完了。还一个劲地夸喜子“重义气”“够江湖”“一看就有做大哥的气质”。喜子头一热,便跑到派出所,抗下了这些事。

“放他妈的屁,他妈死了快十年了!”我气得爆了粗口,“你消息不是灵得很吗,这么点破事都不知道!”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

喜子说,他觉得这是一个证明自己的好机会,本以为在派出所干过两年,舅舅又是所里的老人,大伙能给些面子。结果没承想“老同事”们当天晚上就把他送进了拘留所。

“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我气得不知再说什么好。

5.

老虎机事件之后,网吧老板一家不但没有感激喜子,反而认为是喜子出卖了他们,四处传话,说喜子是派出所的“耳目”“二五仔”。

一些“好兄弟”也开始疏远喜子,还有人甚至扬言要“教训”喜子。喜子请客攒局,那些人也不来,他很苦恼,到派出所找我诉苦。

“这下看到你这帮‘兄弟’的真面目了吧?你还指望自己出了事儿他们帮你扛?醒醒吧,平时不坑你就阿弥陀佛了!”

可最终,喜子还是被他的“兄弟”害了。

将近一年之后,我被调回了禁毒大队。第一件案子我们就抓住了喜子,我们将以“容留他人吸毒”和“非法持有毒品”罪对他提起公诉。

喜子本来找了个工厂的工作,一个月3500,干的还不错。之前的“好兄弟”们找上了他,要借他的工厂宿舍房喝酒,但没想到,这些“好兄弟”借宿舍是为了抽大麻。喜子发现了好几次,但都没有制止,却被同厂的工人举报了。我们赶到现场,正好赶上“好兄弟”们在吞云吐雾,逮了个正着。

我走进审讯室,看着憔悴的喜子。

“你这次铁坐牢了。”

“你信我,我没抽大麻,你知道,我不碰那些东西的…”

“你跟我说没用,”我机械地重复着“这些话你跟律师和法官说吧。”

我问那几个抽大麻的,为什么要坑喜子,三个人跟我扯了半天,我没耐心,把他们连骂带吓一顿,套出了实话“那娃娃脑子打铁的呢,好哄。”

最终的判决很讽刺。三个吸毒的被判了“治安拘留”,关了15天就放了。喜子却因为容留他人吸毒,被判了刑事拘留8个月。

6.

2015年6月,喜子出狱。我在第三监狱的门口等他出来,看见他的时候,明显不一样了,里面的日子就是一天都不好过。

兄弟义气

我们去了个川菜馆,我点了几个他喜欢的菜,问他“喝啤酒还是白酒?”“不了,戒了。”“好,是个好事情。”

我点了根烟递给他,他勉强地笑着,跟我摆了摆手,“也戒了。”

我把烟按灭,也笑了笑,“好,这也是个好事。”

喜子从舅舅那拿了3万,我给他拿了4万,勉勉强强凑了个小商店出来。

看见喜子开店,以前的那些“兄弟们”又找上了门,叫他一起出去耍。当时我正在店里给老婆买些零食,喜子在擦着货架。我们谁都没吭声,看都没看一眼。

“喜子你个王八蛋,现在当老板了!牛逼了!赊条烟都不行,打算和我们这些穷兄弟划清界限是吧!”

“滚”喜子继续干着他手里的活,头也没抬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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